苏茗桦开的吉普尼在一家五金行旁回转,顺着弧度停妥在曲乡面前。全昭泗和顾凡宴已经走到了很远的地方,身影细小,由着大路口壅塞的车灯涂抹掉最後的残迹。苏茗桦将车窗降下,曲乡没有看就上了副驾,从自己这侧把车窗关了。苏茗桦对待自己时的心思总是很好猜。曲乡心里想着,把椅背往後调,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上。一脸有话要说,却仍不出声。她又想。也许他会解释,他是如何得知她打工的地点,也许他想说的是放学时候曲乡看到的事。曲乡在这份沈默中看向窗外。补习班内,h主任和其他老师下到一楼,他望向落地窗,似乎在想这台车是哪位家长的。其他老师又上楼去了,h主任皱着眉步出,人车间的距离逐渐缩短。曲乡收眼并说道:「叔叔,先开吧。」苏茗桦也看见了车外不认识的男人,应了声好,看着後照镜驶入车流。连过了六个红绿灯,车子才被拦下。曲乡转向苏茗桦,安静地定睛在他。苏茗桦回视过去,似乎是在方才的时间里酝酿好了心中的话。「意生和我说,放学的时候有看到你。」这样的开场在曲乡听来有些多余了。曲乡摇头,笑了下,「直说吧叔叔。」苏茗桦的嘴角隐约一扯,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松开,道:「你爷爷今天临时找我们去吃饭,吃的时候说,下次也叫上你。」他说得慢,字字句句彷佛都撑满了犹疑,「他希望年底前,我们能一起吃顿饭。」「什麽时候?」曲乡问,「我的班排得满,得调调看时间。」曲乡答得太快,苏茗桦反倒愣了。没怎麽思考就问:「??明晚呢?」曲乡嗯了声,「可以。」绿灯亮,苏茗桦瞥曲乡一眼,窗外灯影变幻了起。「明天刚好没有班。」曲乡补上,是为回应苏茗桦的那一眼。她抱紧书包,望着街道上的光影流离聚散,偶尔能看清自己的样子时,她的目光会在窗上多做些停留。些许水气贴窗,曲乡伸指g画,一幅无题也无趣的画作。她将它拍了下来。快到家时她睡着了。苏茗桦把车停在离曲乡公寓最近的一条巷口,等了几分钟,曲乡依然未醒,他转而开去对面超商外的停车场,又等了会,把车子熄火。曲乡就在这一刻醒来。引擎声没了,车内寂静,只听得见外面车辆来去和微雨淋窗的声。苏茗桦偏首,曲乡的眼神还存着睡意,若非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,而那里正巧有个人,或许苏茗桦只会当她在放空。曲乡的大脑晕乎乎的,尚在睡眠中潜行。意绪杳然,双眼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。卞一檀戴着耳机在吃泡面,有人提着微波食品走来,似问他另一张座位是否有人,他摇头,对方就坐下了。曲乡愣了愣,好像因这幕而清醒。「曲乡,我得先回去收店了。」苏茗桦说。听见人声,曲乡终於完全醒来,她动作不太利索地背上书包说:「餐厅如果选好了,再请您和我说。」「你不必自己去,放学的时候我会去接你跟意生。」曲乡点了个头,刚打开车门,身後苏茗桦又问道:「你没带伞吗?」「有,但是坏了。」「到後面拿一把吧。」苏茗桦摆首。曲乡绕到车尾挑了把暗红sE的伞,走到驾驶座的窗旁道谢,苏茗桦笑了下,倒车离去。最後一次看向曲乡时,她已经走进超商里,正在拍书包上的水珠,并将雨伞收上。苏茗桦只看到这里。车子驶过两条巷口,经过一处分隔岛时,苏茗桦暼了眼路旁一棵榕树,随後车头转向,开上他家门前的那条路。整个夜晚,他都因所面临的处境而深感旁徨。傍晚用餐时,当父亲提议要曲乡跟他们吃一顿饭,他忽然觉得心很沉,饭後,他和苏意生在店外等父亲上厕所,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,想的是同件事。「爸,真的要吗?」苏意生问了出口,「爷爷他??」苏茗桦摇了个头,因为他看到父亲正朝门口来。「不会有事的。」他拍了拍苏意生的肩,话却像是在对自己说。父亲站去树下cH0U菸,神情肃邃,融融白雾穿梭在摇叶间。这画面,让苏茗桦恍惚回到了幼年。彼时父亲身边站的总是他的哥哥。苏庆益自幼出类拔萃,在家长、长辈、老师眼中都是最好的;父亲Ai他极深,因此到头来,父亲恨他也最深。父亲从未这般恨过一个人,以至於每次提起他,话语里依然是惋惜与痛心。苏庆益不是第一次入狱了,但是最後那次,也是最後一次见到苏庆益的那天,苏茗桦心中不住暗喜:他知道,父亲以後看的只会是自己。父亲真正心灰意冷的模样,苏茗桦记得很清楚。他永远不会忘。直到曲乡出现,长久地停留下来,在苏茗桦能看见的地方,在他生活的范围里,她的眼神,她的谈吐,她在她母亲树葬那日因为过於悲伤而站不起来,却一滴泪也没流时,苏茗桦开始怀疑了——这个孩子迄今经历的一切,苏茗桦觉得太多,也太过沉痛。然而在同情并尝试补足她生命的缺失时,他没有想过,这或许只是广大事实的局部。他自觉已看得足够深,能理解她的沈默,她的避而不谈,她永远掖藏的失落和难过。他或许错了,错在他的自以为是;可是曲乡希望如此,她对苏茗桦吐露的所有,都是他既有认知的延伸。在曲乡看来,名为苏茗桦的园圃不随意结果,因此所结的果都会依循他的期望,从颜sE、大小,到外相??无一例外。待看不见那辆吉普尼的车尾後,曲乡到冰柜前拿了瓶牛N结帐,选了面窗的高脚椅坐。一柱之隔,卞一檀侧对着她。雨势转成了毛毛细雨,如蚕吐丝。时钟来到十点半,卞一檀阖上书走出超商,导盲杖敲在地面上,哒哒地引着他的路。曲乡从国文讲义中抬头,看着窗上卞一檀的倒映,她没有动,唯有将视线投得更远,目送他远去。只是这样简单的注视,早先因答应和爷爷吃饭而紊乱浮躁的心绪就轻易地安定下来。离开前,曲乡低头看了手机好一阵。画面中男人如墨溶於水的背影,像是黑夜里的光点,也像是旷野深处的呼唤。他足下一小滩积水,他左侧一辆黑sE重机,他专注地走着自己的路,那条路暗得一缕光都不得入。曲乡忽然希望这是一幅画,这样,就能更轻易地触碰他了。我心以荒山为居所,你轻轻走过,贫土成沃壤,此後我目之所及都生花。於是荒山也有了生气。你不曾再来。曲乡的指尖离开手机,按下锁屏键。黑幕上徒留她自己,她认不出那是什麽表情。